第十一章獐麓泽光
水生泽匆匆赶到时,眼前看到的一切令他心里阵阵发寒。
和他生得一模一样的人形容狼狈地瘫坐在地上,四周如经历了什么大战一般,树木催折,岩破石滚。
而他此生最在意的人衣衫破烂地躺在一堆碎玉之上,在昏迷中眉头紧皱。她四周的空气中漂浮着金色的灵泽,显然是什么术法大阵残留下的痕迹。
“发生了何事?”他低头向地上笑容狼狈的人问道。
地上的人并未说话,反而低头将自己身上破烂的长衫脱了下来,如同一团垃圾般满不在乎地扔在地上。
“你来的正好,帮我护法。”
“你要做什么?”他上前一步道。
“我们都错了。”瘫坐的男人强撑起身,伸手拢了拢阿识额前粘湿的发丝,轻抚她额前紧皱的眉头,笑得深情又嘲讽。
“原本以为这样耗下去,总能慢慢将阿识体内的怨气耗尽,但这具身体比我们想象中更加排斥我们的灵力。刚刚我亲眼目睹她被怨气折磨的模样,想来她这些天,也都不好过吧。”
他抬头看向他,埋在发丝阴影中的神情既冰冷又坚定:“帮我护法,我要用我的元神帮阿识洗经伐髓。”
獐麓泽光是灵秀之子。
父神羽化前曾言,泽光生,仙泽净。
于是自他化生以来,便替天界掌管灵秀仙泽,净化六界浊气。
瘫坐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后,神君坐起身来,在周围东倒西歪的灌木里随便捡了根树枝,来回丈量着脚下的碎岩平地,闭目以灵力作引灌入木枝,在四周缓缓勾勒出巨大的阵法。
他勾勒出的中心地,水生泽跪坐在阿识的身前,帮她细细打理衣领上的灰尘,将她身下的每一块寒玉都摆成适合躺着的样子。
“所以你想说,阿识现在仍然更接近于鬼,而非人?”
打理好一切后,中心处跪坐的人抬头问他。
他忙着在地上勾勾画画,头也不抬道:“她能嗅出我们两个的不同,体内仍然能不断催生怨气,骨肉的融合比想象中还要慢,又排斥灵力。”
最后一笔画完,他抒了口气,扔掉手里的树枝,对着阵法中心处那张一模一样的脸道:“我不会让她再变成鬼。”
“她是我们的人,我不会让冥界再夺走她。”
但是对面的人似仍有隐隐担忧:“这样做,会不会又让阿识不喜,你有没有想过她的想法?”
他闻言勾起一抹笑:“无所谓了,反正她唯一想让我做的,我也没做到。”
“自她来紫云峰,一切便都是我强加给她的,那也不差再多这一件。”
他手中金色的灵火逐渐成形,与地上的阵法隐隐呼应,天上乌云聚拢,逐渐晦暗。
“她是我们的,我不会再让她变成鬼。”
“她不喜欢,也没办法。”
乌云压顶,空气暗沉沉地,融入了几丝水汽和异样的压迫感。
他走入阵法中心,抬眼望着昏沉又水汽丰沛的天象。
“来吧,我獐麓泽光与天地共寿数十万年,还未曾畏惧过什么。”
掌心灵火四散,金色的光点如水滴般从他的身体上析出,漂浮在周身。他跪下身,抚了抚阿识苍白的睡脸,掰开她的下巴,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。
灵力自他口中注入,他掌心又浮现灵火,向外掷散,纷纷扬扬的金色光点洒落融入地面,法阵终于完成,四周拔地升起数十丈素练般的结界,密密麻麻的符咒如金箔般闪烁其上,一时间空中似有梵音隐隐,是
这天地间的灵秀在和神君的法阵共鸣。
獐麓泽光深深看了阿识最后一眼,化作一团金芒,绕阵法三匝后自上而下,融入她的身体。
雨滴落在寒冰上,无根之水裹着浓厚仙泽,在紫云峰倾泻而下。
水生泽在雨中缓缓行走在素练与素练之间,对阵法中游走的金芒做着轻微的调试,雨水很快打湿他,不少仙泽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体内。
他看着天象,心中仍然有些担忧。
梦里,辛阿识仿佛置身一场巨大的洪水中央,清透的巨浪如山般铺面而下,直接将她吞入洪流中,她害怕地挣扎,却发现这水并未呛到她,她完全可以自由地呼吸。
只是不等她多想,突然有几股暗流铺面而来,将她带往更深的黑暗,仿佛她的灵识变得很小很小,只能被水流裹挟着进入自己的身体,随它们一起冲刷体内经脉骨肉间的每一个缝隙。潜藏在她身体深处的怨气被完完全全的驱逐冲刷出来,每行经一处,经脉便被怨气灼得炽痛,又被紧跟其后的寒凉沁骨的纯金色仙泽平复。就这样一遍遍的在她体内周转,似是要强行让她的每一寸肌骨都接受。
意识昏沉时,她有时能感觉到梦外似有一双熟悉的双手拥着她,为她挡雨;而梦里,她被浸泡在清透纯净的仙泽中,逐渐脱离了一直能感受到的沉重感,仿佛整个人都变得轻盈……
水中似有一双看不见的手抚上她的脸,又有什么在她唇上吻了吻,她整个人再度陷入黑暗中。
……
醒来后仿佛有些冷,她忍不住在半梦半醒中打了个喷嚏。
“醒了吗,阿识?”
她听见说话声后缓缓睁开眼,雨后天色昏暗,但是极远处的天边却有明亮霞光。她怔了片刻,才发现自己正被阿泽抱着,昏睡在他怀里。
但是头脑似乎变得很清明,也能正常说话了。
“阿泽,我们这是在哪?”
她想要撑着手起身,却发现自己无比虚弱,能触碰到的地方寒凉一片,让她忍不住又往阿泽的怀里缩了缩。
“怎么了?”阿泽十分关切地问她。
她摇了摇头:“就是觉得有些冷。”
“冷?”
他似是思索了一下,将她抱起身,换了块平整的岩石上坐下。
他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指,微微注入些热源,才道:“还记不记得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?”
她眨了眨眼,大梦一场,脑中的记忆忽然恍若隔世,她靠在阿泽的怀里,恍恍惚惚道:“好像,身上很痛,痛得昏了过去。”
但是她现在除了虚弱,竟觉得整个人都无比轻松,那些压在她身上的,无形的痛苦和沉重,仿佛都消失不见了。
她抓着阿泽的衣襟,有些紧张地问道:“他……他呢?”
第十二章神卵
阿泽笑着看她,温柔道:“你想见他了?”
她摇了摇头,整个人埋在他的胸口:“我不知道。”
抱着她的人接着又道:“为了帮你拔除体内的全部怨气,他用自己的元神洗练了你的经脉,整个洗经伐髓之阵持续了三天,而你昏睡了七天。”
“他现在也很虚弱,你想见他吗?”
她久久没有说话,手里攥着的柔软衣襟却缓缓收紧。
水生泽吻了吻她的额头,将她缓缓放在地上。
“能站起来吗?”他搀扶着她,握住她的手,“我带你去见见他吧。”
“他看到你终于摆脱那些怨气,一定很开心。”
一个晃神,阿泽带着她进入一条幽深的隧道,这隧道四周镶嵌着无数发着幽光的寒玉和宝石晶体,阿泽带着她缓缓深入,眼前突然踏入一整片透着皎洁莹光的晶石地段,而在着透着莹光的地面中央,无数似水非水,似雾非雾的金色物质由四周向中心凝结汇聚成一个巨大的卵。
阿泽握着她的手向前指了指,“这里是紫云峰山之腹,如你所见,他已经虚弱得只能化成原形了。”
阿泽扶着她继续踏入山腹,直至在那卵面前停下。
她看着面前比她整个人还要高些的巨卵,这卵仿佛有着清透又好闻的气息,就连它周围的空气中,都浸润着一种不一般的纯净。只是它的光芒,好像比记忆中要黯淡不少。
她忍不住想伸出手,又转头有些迟疑地看着身边的人。
“怎么了,你想摸一摸吗?”阿泽偏了偏头,仍然笑得十分宠溺。
他缓缓拢住她的手,覆在卵的表面:“不过要小心些,他吸附了太多未完全净化的怨气,不要再沾染在你的手上。”
卵的表面漾起一丝涟漪,摸起来很温暖。
感觉很奇妙,脑中的记忆,不论是这段日子的,还是从前的,仍然是她的记忆,可是她却不再痛苦了。
就好像整个人很轻盈,很自由,可以去往任何地方,做任何事。
神卵金色的表面流光涌动,光滑的表面在清冷的山之腹莹辉中映射出她的样子,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,靠在了身后人的胸膛上。
“这……这不是我,我并不长这样。”她不经意间说出心声。
“怎么了?”阿泽从背后揽住她的腰,支撑住她仍然虚弱的身体。
她移过手来轻轻碰了碰:“脸。”
“你错了,阿识。”他吻了吻她一侧的头发,才道,“这才是真正的你。”
“对不起啊,阿识。我本想在人间时便治好你,但是苦寻无果,是我不够好,让你等了这么久。”
“这真的是我?”
她很少照镜子,她也没有镜子,只是去河边时,她也只敢伸手远远地舀一捧水,从不敢看水中的自己。
那是一张遍布紫斑和污血的脸,她从懂事开始,缠绕在身上摆脱不掉的噩梦。
她流出两行清泪,这泪终于不再污浊,不再带着怨气。
但是阿泽却忍不住将头埋在了她的肩膀上,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。
獐麓泽光用元神带走了她的全部怨气和那些痛苦的记忆,但是之于自身却无法消化殆尽,现在那些悲伤的往事全都由神君背负,而他与神卵此时共鸣,亦觉得无比心痛。
“他还有多久才能醒来?”她感受着背后人的一丝异样,迟疑地问道。
身后人闷闷道:“我也不清楚。”
突然山体震动,耳边传来一声让空气震颤的清脆铃铛声,直直逼入脑海,就连卵内的金色流光也颤动了一下。
水生泽手疾眼快地将身边的人扶好,若有所思地看向洞外:“这是召仙铃。”
“阿识,你和他待在这里好吗?我去去就回。”
她闻言,惊慌失措地抓住身旁人将要离开的袖子,拼命摇头。
被留下的记忆都太过深刻又令人心悸,不要,真的不要。
僵持的当下,第二声铃音的余波又通天彻地而来。
阿泽握住她的手,显得既无奈又认真:“我知道了,只是你要答应我,一定要躲得好好的,不要有任何动静。”
她点点头,尚还不明白即将会发生些什么。
阿泽带着她回到紫云峰顶,外头仍然是黑云压顶的势头,只是这回层迭的浓云里隐隐有龙影翻滚,远处天边的火烧云又烧得赤红赤金一片,昳丽又壮观。山顶的冷风将衣袍吹得四散,阿泽神情严肃,用不起眼的深灰色披风将她裹得紧紧的,让她躲在岩石后面,而他则独自向空旷处走去。
天边隐隐传来闷鼓声,一道亮紫色的闪电从云丛中如游鱼般窜过,接着四周传来一个威严又浑厚的声音:
“玄穹真君何在?”
水生泽看着浓云密布的天空,朝着龙影翻滚处朗声道:“真君尚在闭关之中,诸位天神可有要事?”
又是一道游雷划过,这次的声音似是疑惑了些许:
“你是……”
浓云深处凝出一个漩涡,气流顺着漩涡而上,一卷云雾越压越低,直至顺着龙卷的气旋降落在水生泽附近。
两个手执召奉身着白衣的人随风降落,恭敬地向水生泽行礼,语调淡漠道:“吾乃天君座下奉诏,今查紫云峰异象,特来请玄穹真君上天一叙。”
水生泽恭敬回礼:“真君正在闭关,可否宽限几日?”
左边的人一双古井无波的眼神打量着他,却逐渐讶异:“你是……”
右边的人也顿觉异样:“你是真君分裂的神魂……”
两人震诧,水生泽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,他二人齐齐后退一步,将一道流光打入压顶般的漩涡中。
流光入云海,又是一道紫雷震颤,“什么?玄穹分裂了真身?”
一时间浓雷滚滚,峰顶狂风大作,浑厚的天上来声响彻寰宇,震耳欲聋:“玄穹,速速应召,不得有误。”
风裹着气旋拔地而起,她即使躲在岩石后面,也被吹得东倒西歪头昏眼花,又是一阵狂风刮过,无数道紫雷从气旋中心向外散开。她又隐隐听到天上惊云鼓的声音,一条乌云汇聚的游龙翻滚而过,浓云深处几片神影一闪而过,她来不及细细打量,眼看着就要被吹下山去。
“阿识。”白雾凝实的身影在她背后汇聚,将将阻挡住她踉跄得马上就要摔倒的身子。
一道又一道的身影从云卷的气旋中落下,眼看着二人就被不少雾影包围,阿泽站在她背后,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怀抱中。
“真君,此乃凡人,她是谁?”
一道身影率先发问,声音仍然震颤人心。
她听见身后人已有些动怒道:“紫云峰还算是我獐麓泽光的地界,诸位天神如此行事,不觉得太过无礼些了吗?”
几道身影已浑然不觉得在半空中汇聚术法,凝练出一卷金黄的天卷,片刻后又用那种浑厚无波的声音道:“凡间失一煞鬼,真君不愿此日上天,吾等得召。”
又一道声音传来:“此女为煞,吾等必携之。”
“请真君交出此女。”
“请真君交出此女。”
此起彼伏的声音传入耳中,她被披风阻挡着大半的视线,又被阿泽紧紧抱在怀里,但是这样的场面还是突然让她有些害怕。
“够了!”阿泽突然发怒让她一惊,数十道金芒如利剑般猛然窜向四面八方,将四周的雾影冲得四散,又在岩石树木上炸开,“你们不要欺人太甚!”
“呵。”
四周传来幽幽的一声,四周的雾影重新凝聚,语调和回响无半丝不同。
“真君不愿。”
“真君不愿……”
“恕吾等失礼。”
“恕吾等失礼……”
她面前的雾影突然挥出无数道金黄色的锁链直直向她面门袭来,她条件反射地后退撞上身后的胸膛,紧接着便是昏死后扑天盖地的黑暗。
第十三章天神
她被一瓢冰凉刺骨的水泼醒。
“醒了吗?”有个没有感情的声音遥相询问。
睁开眼,数十道锁链将她缠绕成跪着的模样,四周灰云弥漫,恢弘高傲至凡人不可亵渎的九重天在她面前如阶梯般层层拨开,四周盘绕着层层巨大的浓云,如同一座高不可攀的宝塔。而她身在塔底,四面八方的云层上全是居高临下看着她的天神降影。
她轻轻呼吸了一口九重天上冰凉的云雾,那个没有感情的声音再度响彻寰宇:
“我等天界重犯。”
话毕,她对面抬头便能望到的云端处,传来一个威严老者洪亮悠扬的质问:
“汝可知罪?”
四周有阵阵冷杖触地的声音,震得她心惊胆颤,四面八方传来整齐划一的回响:
“知罪否?”
“知罪否?”
“知罪否?”
回响好容易淡出天外,这天上又恢复了死寂般的冰冷肃静,仿佛掉根针都听得见。
她好不容易,才强撑着找回了自己的声音。
“重犯……”
她咬了下下唇,握紧拳头,用尽全身力气冲前方喊去:“我究竟犯了何罪?”
喊得声音过大,回响阵阵,让她紧张的同时又安心于自己达到了想要的效果。
一片寂静过后,四周的云层上,又传来“咚,咚,咚”的震地声,似是要威慑她一般。
那云端的声音悠扬肃穆:“汝乃凡人,勾堕神君。汝乃凡人,裂之神魂。汝乃凡人,耗之神术。汝乃凡人,引天地异动。汝乃凡人,堕煞鬼道。汝乃凡人,缔之孽缘。汝乃凡人,啸于天庭。今吾再问,汝可知罪?”
“咚……咚……咚……”
“知罪否!”
“知罪否!”
“知罪否!”
“你到底在说什么?”她冲前方的云层怒喊,将铁链挣扎得哗哗作响,“你们为何如此不分青红皂白!”
一吼罢,四周寂静,凉薄的空气中,只有她的大口喘息声,铁链晃动时的碰撞声。
忽然,目之所视极高处传来一阵异样的涌动,她呆呆地望过去,由远极近,竟是那种见到过的云龙向她扑来,狰狞的龙首大张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眼看就要扑至她面前……
她呆愣得心跳都要停了,连闭眼都忘记,眼睁睁看着那龙冲过来……
突然目上被一片温热遮挡,她靠上一个宽阔的胸膛,挡住她眼睛的手指缝隙处迸射进结界法阵的金光,与铺面而来的云龙直直冲撞上去,余波迅速刮遍四周,不少声音在云层上惊呼。
面前的法阵还在持续,她周身的铁链碎裂,整个人在倒地前被背后的人拥紧瘫坐在地上,他改用双手环抱她,温热的呼吸在她耳边,一字一句分外清晰:“阿识,不要怕,我来接你了。”
是他。
是……獐麓泽光……
她似是想到了什么,泪刷地流了下来。
她靠在他身上,看着面前金光四溅的法阵,呆呆道:“他….他呢?”
背后人无言语。
她不死心,又失神追问:“阿泽呢?”
身后人沉默地,用单手将她揽紧,另一只手向外挥出数十只金色的利箭,将面前的云龙完全劈散。
她随着面前的云烟消散,忽然止不住地,一滴一滴落下泪来。
背后的人收了阵法,将她抱得更紧。
“阿识,你可觉得冷?”
他轻轻握起她的手,擦去她手背上刚滴落的泪珠,注入热源。
极高处数十道紫雷无声流过,他们四周被吹得破碎的云层重新聚拢成形,回到一开始的样子。
一开始那个极有天威的声音再度发话,寒音阵阵:
“玄穹,此为何意?”
她背后的人朗声笑道:“此等事,竟有天君亲审。玄穹亦想问,天君此为何意?”
流雷窜过,那声音又道:“你发动术法大阵,引动天象,又分裂神魂,可是被凡人所惑?”
“缘是这等事,竟值得天君如此兴师动众。”她身后的人冷笑了下,又向极高处道,“此是与我有夫妻之契之人,是我獐麓泽光的夫人。况我行事,一未扰乱天界,二未祸乱人间,三未冲撞他人因果。至于天象,只是因我于六界灵秀相性太合,每每施法皆会引动,此次天象异变只在我紫云峰处,六界又有何损失?”
四周寂静,良久,面前的云层,那个威严的老者声音又道:“真君分裂神魂之举,可曾心系六界?”
紫光流过,至高处的声音紧接着道:“你闭关之时分裂神魂,可曾顾虑过天界仙泽之事?此案结后,此事仍需你另行通奏。”
“我自是知晓不会影响六界仙泽,才分裂了神魂。”她背后之人话里的冷意愈显,“这九重天高高在上太久,怕是忘了吧!什么时候,仙泽只属天界了?”
此话一处,四周云层颤动,窃窃私语的惶然之声盘旋在耳边,那整齐划一的冷杖再次触地。
“咚!咚!咚!”
老者威严声喝:“肃静!”
四周群声响彻:
“肃静!”
“肃静!”
“肃静!”
那老者又喝:“此乃凡人,又为煞鬼,不堪为汝妇!”
接着她又听见那神众的余响:
“咚!”
“不堪!”
“咚!”
“不堪!”
“咚!”
“不堪!”
奇怪的是,在这阵阵余响中,她竟觉得心脏突然被揪紧。
“都给我闭嘴!”身后人一挥手,又是数百道光箭震碎余波,四周云层传来纷乱的木杖断折声,身后人的怒喊震得她后背有些发麻,“我娶谁跟你们有什么关系!”
那老者好像丝毫不为其所动,声音也激扬了些:“此为煞鬼,不堪为汝妇!”
更粗的一道紫电流过,至高层的神威降下,缓道:“众卿,勿伤。”
周围霎时肃穆,那声音又道:“玄穹,你乃灵秀之泽,父神之子。若你属意良缘,吾可破例召山海内外,诸仙百家为你挑选合意仙娥。区区凡人,又化煞鬼,罪孽深重,不足为汝之配。”
“呵。”他闻言,轻嗤了一声。
“张口闭口就是凡人,煞鬼,这九重天,好大的天威。”
“你们可知我娘子为何化为煞鬼?”
“若非天行不义!凡界数年干旱,凡人何须献祭我娘子为牲!”
“我娘子若非替人间承受太多毒厄,又何至化煞!”
“想给我塞女人?”他话里的笑意愈发冷,“天君和诸位天神大人们,我还敬你一声天君,这九重天就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。”
云层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,她扫视周围,只觉得四处人影惶惶。极高处几道粗如瀑布的紫雷划过,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鸣。
那老者突然又朗声道:“真君!今日无论你说什么,此煞鬼勾堕神君,吾等必除之!”
“必除之!”
“必除之!”
“必除之!”
四周云层已然浓雷滚滚,四面八方人影晃动,不知有什么正在凝聚成形,她周身突然浮现不少金色的光点,忍不住转头去看,那张平时让她痛恨又害怕的玩味笑脸如今阴气沉沉,似是酝酿什么风暴般,再往下看,他手背上的夹金色的神血已流织成网。
这是怎么了?她瞳孔微缩,紧接着迎面扑来一物……“小心!”她想也没想地推开了离她极近的人。
第十四章辛阿识
浓灰的冷雾如锁链般,将她卷离地面。
她向下看去,几个灰色的雾影出现在獐麓泽光附近,似是将他用什么阵法困住。
紫电闪过,她眼前的云雾拨开,几道神影伸出手,将她转移至一处巨大的灰白色的圆形高台。
又是雾气闪过,几道神影拘着神君,出现在高台外。
不知是谁对着前方的身影发话:
“此女已上诛仙台,望神君莫要轻举妄动。”
獐麓泽光的眼神暗了暗,一言不发地抬头凝望她。
更高处紫电雷鸣,雨雾翻滚又重新整合,缓缓现出一条宽阔的云梯,云梯尽头,流动的雾帘垂出屏障,周围林立数十道手拿各式仪仗的白影,亦有不少灰影重聚在云梯上。
那个高不可攀的男声在雾帘后又问她:
“凡人,你可认罪?”
她勾出一抹笑,抬头看着帘后的影子:“什么罪?”
那声音这次竟耐心了些:“你引诱神君,害他分裂神魂,又引动天象。”
“神君?”她仰头大笑,“我从来不稀罕你们的什么神君。”
“从头到尾,从头到尾!”
“我都只是想要我自己的丈夫!”
她扑向前去,身上的铁链哗啦啦的响着,却砰地一声好似撞上什么屏障。
她捶打着面前的结界,在哭出来之前用尽全力嘶吼:
“我等了他这么多年!”
余音响彻,在清冷寂静的灰白色神殿之上回荡。
她滑跪在地,泪像断线珠子一般落下。
不说一声,匆匆地,走了,又走了。
从来不曾顾及过她,明明说过的,明明说过,会永远和她在一起。
那声音过了半响,又在一片死寂中开口。
“凡人,执迷不悟。”
“宣判吧。”
“臣领召——”另几个此起彼伏的声音陆续接话,宣判的消息在悠扬的神音和神音之间传达。
“等等,你们疯了吗!这样无视我!”獐麓泽光对着他们激动道,她脑中嗡嗡地,看着身下灰白冰冷的地面,不停有各种各样的杂音钻入她的耳中。
“神君,请您冷静。”
“放开我!现在……”
“神君……众神听令,起阵!”
“凡人辛氏阿识,吾为刑天普化真君,掌天籍法度,现奉天诏,宣汝罪行——”
“够了!都给我让开!”
“神君,得罪了。”
“汝罪有三,一为祸神,二为化煞,三为不悟——”
“吾奉天命,束以天规,判汝受天雷三道,九世轮……”
奇异的一声金属争鸣,杂音中原本最洪亮的声音突然一声闷哼,戛然而止。
她抬起头,面前高悬的灰影胸口处插了把金色的流云刃,直直地从云端坠下。
“獐麓泽光,神君真要闹到如此!”云梯顶处浓云紫雷翻滚,天君似终于被惹怒。
她转头向下看去,獐麓泽光的肩膀上正晕开一片血迹,周身蒸腾着黑气红光隐隐,他脚踩刚刚坠落的仙君神影,正从他的胸口抽出自己的武器。
他笑着剑指云梯,一字一句道:“自说自话了这么久,满意了吗?”
那声音似是愣了片刻,紧接着的愤怒如雷霆般震耳欲聋:“你竟为了这种事堕魔!”
“是啊。”他满不在乎地笑道,“所以为什么偏要逼我?”
“你!好,好,好!”
紫电流过,周围层层浓云退去,她看见密密麻麻的雾影降落在獐麓泽光的周围,他捂着的一只眼睛已染上妖异的红光,狂笑着看向周围的人。
周围忽然刮过一阵清风,头顶层迭的灰云里挤入几卷金光隐隐的白云,一道微弱的蓝色闪电划过,忽有密密麻麻的雨水滴落在她的脸上,尝起来发苦,仿佛灵秀在为其子哀鸣。
刚刚那天君说了什么来着,堕魔?
底下剑拔弩张气氛突然消失了,天上从不下雨,众神淋着这场苦涩的灵秀仙泽,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应。
她缓缓站起身来,笑了笑,扫过底下的众人,忽然鼓足力气大吼:
“獐麓泽光,让我告诉你我有多恨你!”
“这具肉体,比起骨肉,最先烂掉的是肺腑,然后是肌肉,再然后皮肤溃烂,腐肉被虫蛀。干朽的心脏从胸腔中脱落,虫蚁鸟兽争相啄食;败絮般的头发被乌鸦撕扯;最后眼珠子都烂在眼眶里!”
“獐麓泽光!这身体从死亡到腐败需要三个月十六天并一个黄昏的最后一刹那,骨缝里被风刮过的尘土削蚀,直至被怨气填满共经历了二十三年又九度阴晴圆缺。我执念不消,鬼差竟无法勾魂,地脉的灵丝一条条缠绕住我的三魂七魄,将我困缚在那里七十九年又一轮春夏秋!”
“獐麓泽光!将这些时间全部加起来,将我活时的苦难死后的折磨全都加起来,将这天地人神带给我的不公全部都加起来,也不及我对你的恨万分之一!”
众神好像都不知何时停下了手,抬头遥望着她。
被她吼的人张着半黑半红的异色双瞳呆呆地看她,黑雾在他周身弥漫,而他突然像个茫然又无措的孩子。
他脚下,被他踩着的神君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抬起手,掌中符令如箭般直直冲破云雾,传至在场每位神的耳中:
“即刻,行刑……”
极高远处玄宇传来肃穆的撞钟声,不知谁喊了句远离诛仙台。
她抬头看着天象瞬时变化,天雷凝聚,那一霎那间,竟好像突然感受到了恍若隔世的平静。。
巨大的漩涡在她头顶凝聚,雷鸣隐隐,电闪冥冥。
终于要结束了吗,只是她这一生,怨恨无穷无尽,还不曾好好活过。
在她渎神的最后一刻,一道天雷如瀑布般直直落下。
她闭眼迎接。
“不!”
他撕心裂肺地喊,身体比头脑更快一步强行破开那道天雷,将她扑倒在诛仙台上。被一劈为二的天雷将将从两人身边擦身而过,他甚至还在雷光坏她五感之前,将她的眼耳口鼻都封住。
第二道,第三道天雷很快劈下。
她感觉有温热的东西滴到了她的脸上,接着嗅到了血腥味,缓缓睁开眼,原来是他肩膀上的血,一滴,又一滴。
这么近距离地看他,更是看到他眼中的疯狂,他颤抖着将她扶起,泪顺着眼角一滴滴滑落。
“我知道了,我都知道了,你到我身边来好吗,我让你恨我。”
耳朵还不是很适应,他的声音像隔着水传来,显得很远。
“你不是想要阿泽吗,我把他还给你好不好?”
他颤抖着,用手蘸肩膀上的鲜血在身下画阵,喃喃念着分裂神魂的阵法。
一时间,地上未干的水珠浮起,在半空中随着空气震动,在众神面前慢慢染上黑色。她面前,还未妖化的另一只眼,细微处缓缓有变红的迹象。
底下又是乱成了一片,有人喊着神君堕魔之相未除,有人喊着仙泽污浊,空气中哀鸣阵阵,水珠溅落在地面上,但是在她耳中,都忽然变得异常安静。
她被压麻的一只手终于恢复了知觉,缓缓抬起,看着面前的人,情不自禁地触碰了下他的脸。
原本口中不停念着的词停下来了,面前人抬起头,似是手足无措地,分辨着她的感情。
远处叮地一声,一物破空,由远及近迅速飞来,砰地一声砸在神君的后脑勺上。
她被惊吓了一瞬,面前的人还在茫然地看着她,下一秒直接晕倒在她面前。
法阵瞬间消散无踪,黑色的水珠劈里啪啦坠落。
第十五章神魂
她拖着锁链将獐麓泽光抱起查看,砸他的是个散发洁白莹光的净瓶,他的后脑并未见血。
众多神影一时慌乱,又有不少影子迅速整顿将她二人团团围住,更有神热心地化出飞燕衔着言令在场中环绕:
“是老君砸了真君,是老君砸了真君……”
那灰蒙蒙的雾帘处又平静地下起了雾,雾帘后的声音似是疑惑请教:“老君,此乃何意?”
“啊……咳,咳,天君容禀——”一个年迈的声音拖着略带讨好的缓态开口。
“余以为玄穹真君之事,不可操之过急,吾天道有圣规,亦不可操之过急……”
“那,老君以为如何?”
“如今之计,计不在吾,吾等天界不可失仙泽,不可失灵秀,亦不可失真君。”
“可他獐麓泽光一意孤行……”
“天君容禀,天道有法,亦有教化。若未开化凡俗,教之以圣,则罪之过激,过早。”
“哼,不过……”
“可天君……如今天威已备,灵秀已污,玄穹真君神魂不稳,又具堕魔之相,当务之急,当替真君稳固神魂,拔除魔念。”
一时间两相安静,雾帘后的声音终于开口叹道:“我亦知老君之意,真君堕魔,玷污天界仙泽,其后态不可估量。”
“天君圣明——”
“传我令,禁那凡人于梦牢,再由老君替玄穹真君施固魂之术。”
“臣等得令——”
周身一灰影拜完后,一影子忽然现身到她面前,对她轻轻一拂袖,她眼前一阵晕眩,顿时陷入了死一般的黑暗中。
神影从她的怀中将獐麓泽光抱离,架上云梯。
他的神体外,老君同十二位从侍围坐筑起法阵,保獐麓泽光的神魂在百年内无法再分裂。
神体内,水生泽和獐麓泽光的神魂环抱为阴阳,重铸为一体。
他终于得到了完整的,属于水生泽的记忆。
......
一开始是冷,很冷。
大雨倾盆,呼出的气流似有雾,他撑着把已是抵挡不住的颤巍巍纸伞走在街上,若非有山鬼之力,他已被大雨冲走。
但是他很执着,那丝魂印,微弱得近乎幻觉,但是他生来带着任务,执着追寻。
兜兜转转,连适合长途跋涉的山鬼之体都觉得疲累万分,也开始觉得发冷时,他终于注意到了,雨帘中,那个瑟缩在墙角的身影。
这种大雨,能活下来么。
他仔细辨认着,空气中的血腥气逐渐浓郁,散发着不好的味道,魂印更似捉不见摸不着的错觉。
被山鬼善良的心性驱使,他还是在那瘦小的身影前停下了。
还活着么?
他撑着伞,伞好像也没多大用处,他撑着,衣服也全都湿透在身上,紧巴巴地贴着,但是即便如此,他还是向那弱小的人伸出了伞,蹲下去检查她的鼻息。
还活着吗?
她抬起乱糟糟的头发,水珠不停地顺着发丝划下,她浑身颤抖,冰凉,脸上被水冲刷得苍白,泛白的伤口里,溃烂出紫黑发粉的烂肉,污血顺着脸冲下,流入雨中。
血,她的脸溃烂,在渗血。
真是个脆弱又顽强的东西,
“你受伤了,”他蘸着地上的血水,指尖被烧灼,“是毒”
很强的毒。
这么强的毒,这么冷的雨,她竟然在此间,奄奄一息地存活。
也许她身上带了强大的念力,比如他曾经在百万生魂的冥河中留下的魂力。
也许我可以救你。
也许我可以帮你。
但是冰冷的雨中,他迟疑了。
他知道的,或许没什么用,或许只是为了慰藉自己那丝不忍,但是这冰冷又不见疲态的雨中,连他都感觉有些吃力。
怎么不进屋子里去呢?
他低头看她瑟缩着的身影,越过她,穿过大雨向对面摇摇晃晃的小茅屋中走去。
里面的情景并未比外面好多少,四处淅淅沥沥地漏雨,半只脚都被泡在水里,加之一股被闷得腐烂发霉的味道,他刚进屋,便被呛得咳嗽。
是这个原因么,她才待在外面。
他头有些眩晕,不知道是这屋子里的浊气太重,还是刚刚被那丝毒血的影响,总之,他强撑着动用山鬼之力,净化这一方小小的空间。
雨水,漏瓦,发霉的窗和木栏,裂角积灰的木柜,腐烂潮湿的衣物……
他用尽了全力去净化,第一次察觉,自己的力量仍然过于微小。
出了那间屋子,外头的倾盆大雨很快再度打湿他的衣服。
一时间,他竟有些挣扎,有些犹豫。
“你现在可以回家了,这柄伞送给你。”
原来他还是迟疑了。
感叹于刚下山便好像遇到了他要寻找的人,但是他却无法在第一时间将她认出来,或许他还是迟疑了。
为什么会这样做呢,他未曾仔细思考,也未敢清楚明白地承认。
“你是谁?”
她怀抱他的伞抬起头来,大雨将她的脸冲刷得溃烂可怖,他很冷,湿透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,不知道她是否和他一样冷,或者比他更冷。
我是谁呢。
这个问题竟让他胆怯。
“我还要去很多地方,也许有一天我会回来,到那时,我会告诉你。”
被砸这个梗,其实是借了太上老君用金刚琢砸猴哥后脑勺那个。
觉得有点好玩,就用了。 |